这是陈丹青对热心支持、虚心求教的年轻人的提问的回答。
事情发生在前两天结束的平遥电影节上。 陈丹青带来了他拍摄的关于山西出土壁画的纪录片《线条的盛宴》在这里放映。
映后互动环节,典型的陈丹青式演讲和回复破圈。
台上还有另外两位嘉宾,画家兼纪录片导演林旭东和《局部》导演谢孟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局部》主创与观众的一次见面。
这部山西壁画纪录片是陈丹青和谢梦倩继《局部》之后的最新合作。 被誉为“当地特色菜”。
观众席中不少是艺术类学生或者从事艺术工作的人。 从他们的发言中我们可以知道,陈丹青,《局部》三季,包括这部纪录片,给了他们很多启发。 作为制片人,陈丹青也有遗憾。 他们的纪录片无法在任何地方出售。 他想拍敦煌的《部分》第四季,可惜拿不到拍摄许可。
这个地方非常狭窄。
我上网找到了这次映后交流的视频。 我估计陈丹青自己如果知道了也会很生气的。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经了解到媒体断章取义的能力,以达到“陷害”的效果。 他不希望自己的言论被截获并作为“金句”传播。 交流过程中,他打断了观众,并要求大家不要录制视频。 陈曌对此感触颇深。 幸运的是,这个视频足够完整并解释了来龙去脉。 与特意圈出的“长问+短答”不同,有幽默感的人会认为这是直言不讳,而有道德敏感的人则会使用老艺术家的敷衍和傲慢的棍棒。
对此只有一处赞美。 这些人对陈丹青和他的话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起点,从“部分”开始。
大约二十年前,《乌托邦》想邀请陈丹青出版《世界名画解读》。
正在从清华大学辞职的陈丹青,听到“艺术教育”三个字,心里很恼火。
拒绝这样做。
2014年,《乌托邦》委托梁文道成立“看理想”公司,开发优酷上的人文艺术视频节目矩阵。
▲“看到理想”的男人
餐桌上,一群人围着陈丹青,开始轻声议论:干,干。
陈丹青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部分”诞生了。
陈丹青形容《部分》是他和观众“互相愚弄”的情况——
“观众被语言愚弄了,我也被观众愚弄了:我喜欢它,我还想听……”
五年来,他们已经互相愚弄了三个赛季。
三个赛季,陈丹青带领我们走出了演播室。
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出发,一路漫步前往意大利大教堂,感受中世纪欧洲壁画的震撼。
他就像一位善意的导师,带着学生游学,开阔学生的视野。
但先别太感动。
陈老师说:我是为了自己高兴,不是为了别人。
诚实、自私,即使脸上露出狡诈的表情,也不要有一丝羞涩。
这就是陈丹青独有的可爱的诚实。
陈丹青一再重申:
“部分”是为了娱乐,而不是为了教学。
他恳求观众不要理会书本、教条和权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甚至,你不需要理解。
虽然是专业画家,但陈丹青很讨厌“专业”这个词。
陈丹青觉得中国所谓的艺术节目“极其夸张”。
看看我的前辈和同龄人,他们在这些节目中神话了艺术。
他利用自己的官职“抬高自己的权威,恐吓社会”。
他不愿意将《Part》视为人文节目或教育节目。
“娱乐就是娱乐。”
但他却认真对待这个“娱乐节目”。
该剧一集时长20分钟,文案需要10到15天的打磨。
在他看来,“言语无法吸引人,一击就会毁灭”。
因此,“爱听陈丹青说话”成为很多人喜欢《部分》的原因。
职业上有障碍,但情感是共通的。
陈丹青放弃了专业圈的话语体系,采取了情感化的表达方式——暴露自我,流露内心和灵魂。
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想法。
美术史上的著名画家、著名流派,都被陈老师“下台”了。
他相信毕加索有一天看到北魏壁画时会因为他那幅琐碎的《格尔尼卡》而被吓到;
十七世纪的巴洛克艺术,就其精神的普遍性而言,可能会被十五世纪任何教堂的画家所击败。
超现实主义绘画所追求的虚拟性,与月评室复杂的图像情节相比,终究只是一个小伎俩、一个小情境……
想反驳这些说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但没关系。 陈丹青真正想向我们传达的并不是这些具体的判断,而是一种态度:
大胆地说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要听别人说的或者历史书上说的。
更别听陈丹青的话。
美的感觉是个人的,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可能对此有分歧。
当时木心的一句“卡拉瓦乔不如拉斐尔”,让陈丹青怨恨了老人三十多年。
在驳斥公众刻板印象时,陈丹青常常忍不住优雅地“骂”。
他认为艺术不是一个进化链——走得越远,进步就越大; 艺术不是一本名誉之书——你越出名,你就越好。
无论是北魏壁画的无名工匠,还是中世纪意大利壁画的工薪阶层,在他眼中,他们的艺术表现力并不亚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师。
“什么叫天赋,光看他们的魄力和劲头,就给我闭嘴!”
而全心全意、尽心尽责的工匠精神却一直被人瞧不起。
为了钱而做事的服务性质,被认为与艺术家这个词相去甚远。
陈丹青并没有生气:
“如今,把画称为‘工艺’早已是一个骂人的词了,我真想骂回去,走开去休息。”
在他看来,意大利工人阶级的无名壁画是文艺复兴最肥沃的土壤。
“但公众相信专家指定的名单。谁相信无名的工匠呢?”
陈丹青在描述一幅画的优点时,不会使用权威的术语,而是使用极其主观、浪漫化的语言。
王希孟画《千里江山图》。 他说只有18岁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
“他似乎知道,几年后他就会死去。”
辽代民间工匠雕刻的义县罗汉,是文艺复兴时期伟大雕塑家多纳泰罗直接模仿的。
“一个人相信自己拥有真理的确定性,一种无可辩驳的信念的傲慢。”
卡拉瓦乔画了一个男孩,他说这显然是一幅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人的画。
“你只是爱上一个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会画这样的画。”
这种抽象的、个人的感受,看似不言而喻,但却会长久地萦绕在你的心中。
笔法、透视、构图……陈丹青不喜欢谈论这些。
对他来说,艺术不仅仅是技巧,更是纯粹的激情。
镜头聚焦在他看画时的眼神和姿势。 他对艺术的迷恋比谈论他的技术更具感染力。
陈丹青用他的偏爱、愤怒和感性一一消除我们对艺术的偏见。
在如今的视频节目中,我们很少看到像陈丹青这样说话的人:
他说脏话又和善,尖锐又浪漫,谦虚又傲慢。
他有真性情,有真见。
敢于说话,懂得说话。
在这里,语言是免费的。
相比之下,在当今或委婉乏味、或傲慢的媒体环境下,陈丹青的“言论”显得极为稀少。
陈丹青是谁?
文革动乱年代,陈丹青这一代的正常高等教育被迫中断,他靠自学成为一名通才。
职业画家,1980年以毕业作品《西藏绘画系列》成名。
▲《西藏系列》的里程碑意义在于摆脱了当时苏联画法的宣传内涵,转向欧洲人文传统
他还是一位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对所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
陈丹青对电影、电视剧也有广泛的研究。
陈丹青对他这一代人创作的、国际声誉最高的第五代电影评价并不高。
他称第五代为“最幸运的一代”。
“第五代的崛起既不大胆,也不创新,只是文革太荒凉了。一结束,他们就赶上了好时代——第一波浪潮。”
第一次观看陈凯歌的第五代创举《黄土地》,陈丹青难掩失望之情。
“一开始是八路军和一个陕北姑娘,我看的时候还是革命电影的老标志,我宁愿看革命老电影。”
纵观同时代人,陈丹青一向恶毒、严厉。
“我们这一代所有作品的根基还是无产阶级美学,乍一看好像挺重的,痴迷于悲剧、大事件、大道理、肤浅的哲学观点,玩弄深度,让人一看就知道。”悲伤。
相反,陈丹青喜欢第六代电影中的私密体验。
评论张元:
他本可以拍得像蔡明亮,但张远一路悲伤,而蔡明亮的语气是绝望,如此亲密的个人经历拍摄起来有力度和深度。
▲张远的《东宫西宫》
点评娄烨:
娄烨似乎更加凶猛了,或者说至少他希望能够凶猛一些。 《苏州河》的感觉有点像,而且还是演播室的感觉,力度无法超越。
他不满足于仅仅亲身体验,他想要找到那种痛苦的感觉,想要爆炸却又爆炸不了的感觉。
▲娄野《苏州河》
第六代中,陈丹青最看重贾樟柯,但又不愿意把他归为第六代:
贾樟柯不是第六代,他更年轻。 他的才华简洁凝练,对文学的把握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他懂得同情心和尊严,但并不多愁善感。
一出道就和侯孝贤关系密切,而且很有品味。 这就是意大利人处理城市和人民衰落这一主题的方式。 他迷恋布列松,起点和兴趣都比第五代、第六代更高。
▲贾樟柯的《小舞》
总体来说,他认为“第六代缺乏野心,第五代野心太大”。
陈丹青具有强烈的开放和内省精神。
你以为他有70、80年代的情怀,但事实证明,他完全拒绝了自己这一代人的表达方式。
众所周知,陈丹青喜欢年轻人。
重要原因之一是他认为年轻人已经慢慢脱离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集体主义话语。
十多年前,当韩寒特立独行的行为受到公众质疑时,陈丹青公开力挺他:
我非常喜欢韩。
湖南卫视恶意邀请两人谈话,期待上演老怒少与年轻怒少交战的戏剧性场面。
没想到两人却温柔平和,聊得很开心。
陈丹青的老母亲笑了,几乎全程赞同韩寒的每一句话:
年轻一代的个性化、反独裁思想。
你以为他有某种艺术品味,结果发现他讨厌电影故作深沉,推崇冯氏商业喜剧,对美剧很痴迷。
并且永远不要从艺术的角度去评价其他的艺术体系。
陈丹青和王安忆曾多次公开讨论影视剧问题。
王安忆曾谈起《花样年华》中的一个场景——
张曼玉和梁朝伟发现夫妻有外遇,其中一人自问: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
王安忆觉得这句话很好,因为他们两个其实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惜没有展开,让故事溜走了。
陈丹青不喜欢王安忆这种追求故事因果的小说家视角:
因为你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眼光不好,但我还是要说,一个人不能为别人创作。
只要跟王家卫聊一聊,我猜他会反过来告诉你电影的“因”和“镜头”的“因”。
陈丹青理解电影是一个独立的表达系统:
“故事”和“直观的故事”,多了五个字,就是文学和电影的区别——
你写小说,我画画。 我们必须小心,不要从我们自己的角度夸大电影与文学、绘画之间的“依赖性”。 ”
陈丹青所体现的“去中心化”视角与他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在美国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
出国后,西方的冲击和异国的经历让陈丹青重新思考自己、艺术和中国在边缘化环境中的地位。
“我知道我们是与世隔绝的一代人。我们不知道中国的过去,也不知道西方是什么。后来我出来后发现,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做的事情都很幼稚。”
“西藏绘画系列”借鉴了19世纪欧洲绘画传统,这在当时的中国已经是“先锋”。
当我来到西方时,我意识到现代主义已经过时了。
陈丹青说,他突然从“19世纪假设”抛到了“后现代性”。
文革造成的文化鸿沟,让一些人因无知而变得越来越不宽容,也让陈丹青等一些人重新审视中西、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他们在补充中西文化的同时,也摆脱了文革对他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影响。
2000年,陈丹青回到中国。 一系列尖锐的社会批评和反叛行为,让他被媒体定义为“公共知识分子”。
其中,2004年离开清华大学、批评教育制度引起最轰动的社会反响。
陈丹青在不同场合表达了考试不及格学生的观点。
作为一名教师,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好学生”。
但陈丹青无意成为公共知识分子。
第一,我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其次,他将自己的言行归因于“我只是说了一些可怜的真相”,而不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对社会和时代的责任感”。
“一个人被迫做一些他讨厌的、烦人的事,挨打几声、骂几声,这算不算责任感?这太严重了。”
但他也不屑于与余秋雨、于丹等文化明星混为一谈。
因为他们从不批评这个制度。
陈丹青将能言善辩的于丹形容为谋士,甚至骂于秋雨“无耻”。
因为汶川地震时,他以文化学者的身份,以官员的身份维稳。
“因为这件事,我对他最后一点尊重都消失了。”
陈丹青本人始终与体制和官方权力保持着距离。
永远不要扮演赞美别人的角色。
像陈丹青这样敢于发声的人,备受媒体追捧。
因为他的大胆言论,很适合媒体大做文章。
《百家讲学》热播那年,一位年轻人问前来支持他的陈丹青:
你看易中天的节目吗? 学者应该上电视吗?
陈丹青回答:胡说八道。 电视普及之后,国外学者也早已涉足媒体。
第二天报纸的标题是:《陈丹青:易中天是个屁》。
经历过文革的陈丹青对这种话语的陷害和框架感到非常熟悉。
“现在看到哪个傻子跟媒体有半点关系都是很惨的,满身都是口水,而且是你自己的口水。记者说起这件事,总是笑:陈老师,你真傻。” ,媒体就是这样的。”
对待媒体,除了罔顾事实的恶劣捏造之外,还有令人哭笑不得的愚蠢问题。
其中蕴含着陈丹青最厌恶的假空观:
问:回顾您的知青生涯,您有过绝望,但也有过辉煌而精彩的崛起。 您在20世纪80年代与阿城王安忆的友谊也是一种荣幸。 然而,作为这个美好时代的见证者,您却与我们站在一起。 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有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感觉?
答:“糟糕的时光”? 你想让我也为你受委屈吗? 好啦,请假吧,你们去我入队的村子种水稻、砍柴、挖粪、扛公粮。 真的是非常非常华丽而且非常奇怪!
有一些他觉得很可笑的猜想:
问:也有一些人对你评价不高。 他们说他们“无法忍受你深深的优越感”。 你知道在某些人眼中反映出来的自己的这一面吗?
答:如果你觉得不好,那你就不觉得好。 为什么你希望别人成为“好人”? 如果你有“优越感”,那就这样吧,没关系——这大概又是“优越感”,对不起。
问:我总觉得,在你笑骂的愤怒背后,总有一种深深的悲伤,要么是绝望,要么是悲伤。
答:哦,真的吗? 对不起。
陈丹青对记者采访的不配合态度,读起来既好笑又凄凉。
因为正如他所说,“有趣的谈话已经成为一种奢侈”。
陈丹青的初衷是利用媒体抗争、讲真话,逐渐变成了消费媒体明星。
但陈丹青也无可奈何,“既然被卷入了媒体丛林,那也是我活该。”
越来越了解中国当下的文化空间和文化现实的陈丹青说:
“我不会妥协,但我也会变得更加体贴。”
我们知道,当一个语言战士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基本上放弃了与公共社会进一步对话的愿望。
近年来,陈丹青几乎不再接受公众采访。
最多就是去“强强三人行”、“圆桌聚会”和老朋友聊“996”之类温和的话题。
陈丹青在选词造句上明显受到了木心的影响,带有古文气息。
笑骂的本领是从另一位精神导师鲁迅那里继承来的。
这位鲁迅迷曾这样形容他:我觉得鲁迅先生真好看。
这张脸很不服气,很冷漠,很冷酷,也很慈悲。 看上去清纯、正直、冷静,内心却是浪漫、俏皮……但拍照时他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就那样面对镜头,意思是:怎么样? 我就是这样。 所以鲁迅先生的长相确实适合他,适合他的文学,适合他的脾气,适合他的命运,适合他的地位和名誉。
陈丹青长得也好看,短发,眼神明亮,佛耳。 他具有艺术家的品格,非常符合人们对知识分子的想象。
这样的形象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怒视社会、清醒观看的。
我们的时代不再有鲁迅,但应该有更多的陈丹青。
他们也能说有趣的话,敢于对社会有不同的看法。
笑、愤怒、咒骂都来自于一个人独立、自由的思想。
有人在微博上发布了2013年陈丹青和秦桧的对话,大家对几年前的对话水准感到惊讶和羡慕。
但以陈丹青为代表的公共话语时代已经过去了。
如果今天他还活跃在大众媒体,畅所欲言,说不定也会成为某群善于报道、重新拥抱集体主义话语的年轻人的攻击对象。
现在,不知道陈丹青还会不会说自己喜欢年轻人。
我们是否也会要求学生在各种演讲中坐得更近一些,或者让年轻人在发表意见时骂人:
“我最讨厌的就是现在的学生太不乖了!”
参考:
《开玩笑的大先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80年代访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
《谈话的泥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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